闾阎的云

文/暖雪

儿时，父母在县城作念小买卖，早出晚归，于是那些年的暑假，我和弟弟齐会被送往爷爷家。那些日子，就像天上的云，蓬松、微弱，甜得像棉花糖。

那路，真远。先从县城挤上头包车，一谈震动到镇上；接着换乘一只划子，左摇右晃荡到河对岸；再穿过一派沙沙作响的芦苇地，走上崖边窄谈——一侧是笔陡的峭壁，一侧是哗哗的水渠；临了搭上那辆吱吱呀呀的乡间大巴，摇晃着前行。印象最深的一次，我瑟缩在东风大卡车的货厢里，铁皮哐当，车身震动，骨头险些散架。

其时的路，是村民肩挑手扛挖出的黄土路。好天，车过处黄沙满天飞；雨天，车轮常被泥水坑死死咬住。但我的心老是快活的，因为车身每颠一次，我就离爷爷家更近一步，离天上那棉花糖似的云也就更近了些。

这里的山，是真高啊！下了车，还得沿着蜿蜒的小径往上爬。蓝天白云相伴，路上倒也不孑然：时而闯入密林深处，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儿的啾啾声；时而又豁然豁达，绿油油的梯田铺展，庄稼苗儿在风里窥牖赤子；偶有三两座青瓦土墙的农家小院静卧其间，炊烟褭褭，鸡犬声恍惚可闻。

爷爷家是典型的老式土坯房。最左边，是早已被雨水冲垮的猪圈。接着是灶屋（即厨房），分里外两间，里间锅碗瓢盆叮当作响，外间饭菜飘香。中间是强大的堂屋（即客厅），常堆放着耕具、桌椅等琳琅满认识杂物。右边是房屋（即卧室），奶奶和祖祖（即曾祖母）各据一张老式木床。床下铺着干爽的稻草，四周垂挂着洗得发白的蚊帐。房梁上，几根粗壮的树干架起一层矮矮的阁楼，上头悬着黑亮的腊肉和足够的腊肠，稳定着经年的燃烧气。再往右两间，曾是我父母住过的堂屋和房屋，如今堆满了金黄的谷子、圆滔滔的土豆和沾着土壤的红苕。

房前，是宽阔的院坝。爷爷频繁坐在矮凳上，手指翻飞，编织着背篓和箩筐，竹篾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奶奶则摊开玉米、谷子，任阳光晾晒，偶有扫帚划过大地的沙沙声。我和弟弟就在这坝子上疯跑嬉闹，脚步声、自高声在坝子上回荡。祖祖坐在藤椅上，眼睛似看着咱们，又似透过咱们望向远处的云，偶尔轻声呢喃着什么。吃过晚饭，咱们便搬出竹椅歇凉闲聊。山风拂过，裹着虫鸣与东谈主语，轻轻拭去白天里的闷热。

院坝前是尚在使用的猪圈，几头猪崽哼哼唧唧。再往前，层层梯田如绿色的海潮，向山下铺展。极目远看，是连绵无穷的山峦，尖的、圆的、长的，缄默伫立。山眼下，一谈银亮的河流蜿蜒穿过，仿佛能听见潺潺的活水声。屋后，亦然田，但更多是山，是满眼望不到角落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绿意。这些，和头顶上的云天，拼出了一幅温暖的山水旷野画卷。

最爱的，是院坝旁那片翠绿的竹林。竹子又高又密，直接向天。无事时，我便领着弟弟，当作并用地往上爬，“蹭蹭”几下就蹿得老高，似乎想要碰触天上的云。确凿初生牛犊不怕虎！如今想来，是果决不敢了。

胆子更野时，我还带着邻家弟弟妹妹漫天彻地追云朵，在田坎边折腰寻找酸甜的野地瓜，在小河沟里翻石头搬螃蟹，钻进山林深处搜寻蘑菇的痕迹，又或是在院坝里一册肃穆地“过家家”。不到饭点，毫不见东谈主影，非得祖祖拖长了声调呼叫：“芳-子，回-来-吃-饭-啰！”声息穿过层层暮云，裹着棉絮般的温情，将玩心正浓的我硬生生拽回。因着一天到晚疯跑，村里东谈主笑着送了我一个“飞毛腿”的混名。

也有静下来的时光。比如，在夕阳西下的傍晚。我会拉着弟弟，躺在摈弃的晒坝上，仰面朝天。看那贞洁的蓝布上，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，徐徐流动。瞧，那朵像温情的小羊，那朵像飘摇的山丘，那朵又像胖胖的蘑菇。如果运谈极好，还能相逢飘逸的火烧云。橘红、金红、玫紫，疏忽泼洒在天外的蓝底上，会通幻化，呈现出一种既摄人心魄又奇妙妥洽的好意思。其时寰宇酣畅极了，唯有风吹过耳畔的微响。

自后不知为何，咱们便很少且归了。即使过年，也再未踏上那条练习的山路。问父母，他们老是纤悉无遗。关系词心底那份对云下闾阎的念念念，却像藤蔓，暗暗孕育。

再次回到爷爷家，是在祖祖的葬礼上。闾阎早已改了面孔：黄土路铺上了细细碎碎的石子；照旧蓊郁的山林被挖开，裸清楚扎眼的黄泥；意境里庄稼稀少；带有岁月包浆的老土屋，也多被节约大气的水泥小楼代替。唢呐声里，泪水拖沓了操心里的闾阎——祖祖的慈颜、追云的童年，连同这片地盘旧日的款式，齐碎成了光影。

如今，爷爷那座风雨涟漪的老屋，神话早已崩塌，连同屋前屋后的意境，也已被转卖他东谈主。每当薄暮，我昂首望见天边的云霞，无论它幻化成何种体式，涂抹上多么色调，闾阎的影子便了了清楚。仅仅，云照旧那云，云下的闾阎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作家简介：暖雪，真名马自芳，大足区作协会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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